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京城報仇第三十二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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京城報仇第三十二天

開鋪子的準備事多而繁瑣, 官府那邊的文書委托牙人辦,肉鋪子的租賃金預先交付三個月。掌櫃老夫妻拿這筆錢騰空西邊雜物間,新開了朝西對小巷的門面,裝上門板。

肉鋪子需要的砧板刀具, 新鮮羊肉供貨, 應小滿一趟趟地四處跑。

偶爾閑下來, 母女倆坐在一處, 商量店鋪子名。

“就叫‘應家肉鋪’怎麽樣?”應小滿提議,“簡單好記。”

義母叮囑,“加個羊。京城人好吃羊肉, 瞧不上豬肉,招牌裏加個羊,把主顧都吸引來。”

於是決意叫“應家羊肉鋪。”

“家裏只有你識字。伢兒,鋪子名你自己寫罷。外頭請秀才寫個匾, 知道你打算開門做生意, 叫價擡得老高, 開口就要兩貫錢。”

應小滿吸了口涼氣,知道自己寫字的斤兩, 當即拒絕。

“娘, 平時記賬還湊合, 別叫我寫匾。還是請秀才寫罷, 畢竟是咱們鋪子門面。”

義母才不舍得兩貫錢買五個字。

“要不, 叫隔壁沈家後生幫忙寫?在太學念書的太學生,字應該不會差……”

“別叫沈家!”應小滿當即拒絕,“不如叫七郎來寫。”

義母懷疑問, “七郎寫的字好看?我可沒見過他提筆寫字。”

應小滿也沒見過,不過她信心滿滿說, “七郎寫的字一定好看。”

事情一件件談妥,義母揪起的一顆心放下,止不住地咳嗽幾聲。

應小滿急忙起身去竈上端湯。

“前幾天才好些,怎麽又咳嗽了。早晨熬到晌午的藥膳湯,娘多喝幾碗。”

新鮮羊肉現燉的湯鮮香撲鼻。

義母端著碗感慨說,“人老身子不中用。昨夜天氣熱沒關窗戶,沒想到睡著了,吹點風就咳不住。七郎送來的藥膳方子好歸好,太貴。一碗湯裏燉十幾二十樣好東西,我哪是吃藥膳的金貴人?等他送的這幾包藥燉湯用完,以後就停下。”

應小滿:“我手裏不差錢。藥膳方子呢,我出去按方子再買幾包回來。”

義母不肯給。“早上生火,當柴火燒了。”

“……”

老人犯起固執來不好勸。應小滿心裏也知道,最近鋪子準備開張,四處往外撒錢,義母嘴上不說,怕涼了女兒做大事的心,但老人家心底不踏實。

義母不肯給方子,那就等七郎過幾日來,私底下托他再開一份藥膳方子,自己直接買回來也成。

應小滿打定心思。眼看時辰還早,從竈臺下拖出半扇羊來,開始倒騰羊。

京城人好吃羊。羊肉賣得貴價,一斤市價百文上下,一只整羊售價三貫[1]。

昨日她尋到京城最大的一處販賣整羊的坐商,好說歹說,當場掏出十貫交子,商家卻只肯賣一頭羊給她。

“你這年紀的小娘子想開羊肉鋪子?京城少見。也罷,先拿一只羊去。即便生意不好做,自家吃用也使得。”

商家嘴上說得含蓄,但眼裏明晃晃的打量和懷疑幾乎溢出來,死活不肯多賣她幾只,怕自己的羊砸在應小滿手裏賣不出,壞了自家出貨的招牌。

“小娘子頭回做肉鋪生意罷?選一頭肉質鮮嫩的上等肥羊留給你。哎,老夫倚老賣老多嘴一句,天生的花容月貌,何處不能掙來金山銀山,偏要做屠夫生意……好了好了,小娘子莫要氣鼓鼓的,請你家長工來扛走罷。”

應小滿心裏有氣,直接把三十來斤的肥羊扛起就走。坐商在身後瞧得目瞪口呆。

肥羊咩咩一路。

回家就被應小滿給一刀宰了。

商家不肯多賣她羊,她倒要先查一查商家供貨的質量如何。售賣三貫貴價,否則真如商家所說的肉質鮮嫩,來自關外草原的上等肥羊。

萬一遇著個奸商,她可要打上門去討個說法。

一刀下去切得順滑,果然肉質鮮嫩,羊商那老頭子居然沒扯謊,當真給了她一頭上等肥羊。應小滿的火氣消下去大半。

切出半斤肉做晚食,又聽義母的吩咐,給隔壁沈家娘子送了塊羊肉。沈家娘子自從他家當家的出事後一直病懨懨的,羊肉湯對女人身子滋補。

這是昨晚的事。

昨晚殺羊放血,怕嚇著阿織,匆匆幾刀便完事。今天把收拾好的半扇羊拿出小院子裏,瞧著不那麽嚇孩子,應小滿把黑布墊在桂花樹下的木桌上,刀具鋪開,拿過五六斤的羊肋排肉,開始細切。

不同位置的羊肉,賣價各不相同。她先拿頭一只羊練練手。

阿織從屋裏跑出來,好奇地圍著黑布看,又試探地伸手摸一摸。“紅肉。”

“羊肉。”應小滿補充,“等鍋裏煮好了,便是你昨晚吃的極美味的燉肉。”

阿織情不自禁咕嚕一聲,摸著小肚皮,目不轉睛盯著阿姐切肉。

刀光快如白影,剁肉聲響起一連串綿延輕快的節奏,大塊肋排肉很快變成整齊小塊。

看著看著,阿織好奇地伸手去摸刀。

半空裏切出虛影的雪白刀身猛地一頓,應小滿把阿織的小手挪開,耐心教她,“小孩子別碰刀,戳手上會流血的。等你長到七八歲,阿姐教你用刀切肉。現在乖乖坐遠點。”

阿織拿來小杌子,坐在兩步外,興致勃勃地看阿姐切肉。

門外就在這時響起敲門聲響。

少年郎的嗓音高喊,“應家嬸子,勞煩開個門!”

應小滿皺起秀氣的眉,阿織已經小跑著去開門,“沈哥哥!”

來的果然是隔壁的沈家少年郎。

沈家只有這個獨子,叫什麽名字她沒記住,只記住小名阿奴。

應小滿雖然不怎麽待見他,但畢竟住在隔壁,擡頭不見低頭見,自家老娘還和沈家娘子交好。

她繼續自顧自地繼續切肉。

噠噠噠,噠噠噠,小院裏響起連續的砧肉聲。

“什麽事。”她並不擡頭,“我娘有點不大舒服,在屋裏歇著。有話跟我說。”

一邊說一邊繼續切,砧板上兩斤餘的長肋排肉,熟練地剔骨削肉,羊肉切丁,一句話說完的當兒,羊肉切成細細的丁堆成小尖,沾血帶筋的肋骨條剔出來,啪嗒,扔去旁邊。

沈阿奴眼睜睜瞧著,不由倒吸一口涼氣。

昨晚送來的肉……就這麽切的?

原本想得極流暢的謝辭也結巴了一下,“多謝、多謝小娘子昨晚送來的羊肉。湯濃鮮美,極為滋補。我做主置辦了點謝禮,禮薄勿怪……”

“不客氣,給阿織罷。等我得空了拿給我娘。”

應小滿說著,抓起七八斤的一整條後腿,砰一聲扔在砧板上。

濃長的睫羽低垂,專心致志盯著羊後腿,琢磨著哪處下刀最省勁。細碎陽光映在少女白瓷般的臉頰上,哪怕面無表情,專註神色也動人。

偶爾擡手抹去額頭細汗的隨意動作,落在有心人眼中,便成了詩情畫意。

少年郎眼睛都覷直了,心頭火熱。噠噠噠的刀聲從未像此刻這般悅耳。

刀工如此了得的小娘子,想必廚藝精湛;脾氣雖然過於直了些,但為人勤快持家。

他母親說過,應家嬸子並未直接回絕,還在斟酌考慮。

自從日前見過一面,從此魂牽夢縈,他越是極力忍耐著不打擾,佳人越在夢中現身。母親幾次提起搬出七舉人巷,被他懇切阻止了。

昨晚應小滿敲門送進羊肉湯時,他激動地半宿沒睡。

手裏提著的謝禮並未遞給阿織,沈阿奴往前幾步,再度道謝:

“喝了應家的肉湯,小生今日去太學段考,一定努力拔得頭籌,爭取早日學成入仕。必不負應家雪中送炭的期望——”

刀聲突然停了。

始終低頭專心切肉t的應小滿在樹下光影裏擡頭,打斷他說,“肉湯你喝了?”

沈家少年郎還未察覺異樣:“正是,喝得幹幹凈凈,涓滴不剩。絲毫未辜負應家的心意——”

砰一聲,切肉的厚背砍刀插在砧板上。硬生生切入三寸,劈裂了砧板。

應小滿漂亮的眼睛裏漾起怒火。

“你這麽大個人,年紀活狗身上了?你娘病得起不了身,我家送給你娘喝滋補的湯,你拿去自己喝了?你是不是人吶!”

沈家少年郎楞住。

劈頭蓋臉挨了頓罵,他本能辯駁,“是我娘堅持讓我喝的。她知道我這兩日要段考。似我這般少壯年紀,若吃喝不足則無精力,人無精力則難以取得佳績……”

應小滿不吭聲,費力地拔出砍骨刀,切下一塊半斤分量的羊肉,拿油紙包好紮起,提著過去門邊,扔到沈家少年郎身上。“拿回去給你娘燉湯。”

沈阿奴登時露出驚喜笑容,看樣子還準備長揖道謝,應小滿直接從院門後卸下門栓,掂了掂分量。

京城的門栓都是門面貨,輕得很。不像老家的門栓分量實打實。

沈阿奴這邊揖手道謝還沒起身,她擡手就是一門栓敲過去。

安靜的七舉人巷裏雞飛狗跳。

幾家鄰居聞聲開門,吃驚地覷看沈家大郎被應家小娘子揮舞門栓打出門來。

“你也知道你少壯?”

應小滿一邊抽他一邊罵,“你少壯還搶你娘的羊肉湯喝?你娘比你還少壯?我家送去沈家的羊肉不給病歪歪的病人吃用,反倒落進你肚皮?你娘叫你喝你就喝了?你還滿嘴的道理?你娘生你還不如生個肉饅頭!”

“今天給沈家的半斤羊肉,你再不拿給你娘滋補身子,我跟你沒完!”

沈阿奴白凈面皮臊得通紅,半句分辯都說不出,也不知是被打疼了還是羞臊的,慌忙退回自家時兩邊眼角都掛滿淚花,眼淚要掉不掉的,之前刻意擺出的矜持學子架勢散去,倒像是個十六七歲少年人的真實反應了。

“有話好好說,你別打我!”

沈阿奴忍著哽咽大喊,“你又非我家人,哪知曉我家的苦楚!我阿父仕途不順,遭奸人陷害入獄,家裏只有我撐立門面!我若不能在太學裏出人頭地,科考若不能順利考中進士,沈家以後如何能擡頭做人!”

應小滿聽了個囫圇,站在沈家門外,眼瞧著門裏委屈哽咽的少年郎。

“考中當官當然是好事。但你一門心思撲在讀書上,有沒有留意家裏什麽局面了?你娘好歹是個官人娘子,連耳墜子都當了,這麽多天素著耳洞,你沒發現?你爹三個月沒領錢進門,你家的米面不夠吃用,你自己用飯時,留意過你娘有沒有吃飽?我娘跟我說,沈娘子面色虛白,多半餓著自己了。”

沈阿奴瞠目,半晌喃喃道,“不可能……”

他忽地掉頭就往內院奔。

七舉人巷這處的屋宅布局都差不多。一進的小院子遮掩不住聲響,片刻後,少年隱隱約約的哭聲從屋裏傳來,

“娘——!”

片刻後,沈阿奴眼眶通紅,匆匆忙忙奔向西邊廚房,一陣翻找。

空著兩只手,神色茫然地跨出廚房。

兩邊折騰的動靜不小,義母聽聞動靜從自家過來張望。沈阿奴隔著小院,視線和門外的應家母女一碰,忍著羞窘迎上來,“家中無存米。可否——”

“有,有,廚房正好多兩升小米,先拿給你娘熬點粥。”義母轉身就回家拿小米。

沈阿奴站在門邊發呆,應小滿還在惱火被他吃用的羊肉湯,語氣並不怎麽客氣。

“今天過了還有明天。你爹出了事,沈家換你撐立門面,你打算怎麽撐門面?一直跟我們借米面嗎?”

沈阿奴窘迫得面紅耳赤,一咬牙,又往堂屋裏走。

片刻後,懷揣著鼓鼓囊囊一個包袱出來。

義母正好取來兩升小米,納悶問他,“沈家後生,你去哪裏?不照看你娘麽?”

沈阿奴當著應小滿的面把包袱打開,露出兩方硯臺。

“家境窘迫,母親身子要緊,顧不上父親教誨了。我這便去尋當鋪,父親書房裏的幾方硯臺都是名貴重禮,先當幾貫錢,給母親延醫治病。小滿娘子看著,我會把沈家門面撐立起來。”

目送少年郎的背影消失在巷口,應小滿的火氣消下大半,滿意說,“這才像話。”

分量過輕的木門栓被她好好地閂回門後,拍拍手,無事人般跟自家老娘說,“又送了半斤肉給沈家娘子。”

義母:“……”

以為她沒瞧見呢?

打那麽狠,罵得更狠,和沈家八字沒一撇的婚事,黃了……

但有一說一,義母琢磨了半日,自己也嘀咕:“沈家後生瞧著白凈斯文的讀書人,怎麽做起事來犯糊塗呢。要不是伢兒你一頓罵,他當真甩下老娘念書去了。”

“老子做事糊塗,兒子跟著也容易犯糊塗。”

“確實。”

沈禦史從家裏被禁軍拘走,他犯的事在七舉人巷傳得沸沸揚揚。就連應小滿這種不怎麽出門打聽的,都聽得滿耳朵閑話。

據說是牽扯了最近朝廷跟西邊的狄人議和,重開邊境馬市的事。

中原朝廷和西邊關外的狄人、北邊草原的蠻人兩邊接壤。三方時而開戰,時而議和,陸陸續續打了幾十年。

又趕上去年秋冬出了一起裏通外國的大案。

兵部出產的精鐵火器,不知走哪處路子倒賣出去,竟有一批落在北邊草原蠻人手裏,出現在北境戰場上。

巷子西邊,刑部周主簿家的主簿娘子,昨日站在沈家門口跟沈娘子說:

“出了這樁裏通外國的大案子,朝廷哪還有心思和西邊的狄人打。索性兩邊議和,重開馬市,多給點布帛茶葉,換回西邊出產的良馬才是當務之急。”

“你家當家的,偏趕在這關節上書激烈反對,糊塗啊!這回只怕躲不過牢獄之災了。”

沈家娘子當時聽著聽著,淚水便湧出來。身體搖幾搖,當場便嘔了血。

還是義母趕緊把弱柳扶風的可憐娘子給扶住了。

這才有了昨晚給沈家送肉湯的事。

義母琢磨了半日,家裏十幾年養出來的乖女,可不能嫁個糊塗人,問應小滿:“七郎哪天過來?怎麽這兩天沒見著人。”

“七郎說三天內來。今晚不來的話,明晚肯定來了。”

“羊肉給七郎留一塊。吃肉時順便把沈家的事跟他說一說,問問七郎如何想的。”

“哎,好!”

七郎當晚沒來。

第二天白日裏隋渺倒是來了一趟,送來整筐時令鮮果,葡萄,石榴,甜瓜,枇杷。

當天傍晚,應小滿洗凈了鮮果子,蠟燭燈籠點得小院裏亮堂堂的,桌布鋪開,鮮果子和家常熱菜擺了整桌,領著阿織在小院裏等人。

等來等去,等到華燈初上,卻還是只來了隋渺。

這回送來一小瓶新釀的葡萄酒。

“七郎公務纏身。”

隋渺略過細節,只簡略道,“死了個不該死的人。死在了不該死的地方。此人是關鍵證人,意外身亡牽扯進了十一郎。”

“七郎昨夜急召入宮,禦前應對,今早回家換一身衣裳,又急匆匆入宮。只來得及托小的把肉鋪招牌字幅帶來,再和應小娘子說聲對不住。對了,這瓶葡萄酒是昨日宮裏賜下的,帶給應小娘子做賠禮。”

“七郎說,應家和晏家關聯的京城舊事查出少許眉目了。等他手上這樁急務了結,盡快趕來,當面詳述。”

應小滿原地發了會兒怔,才點點頭,從隋渺手裏接過禦賜的稀罕葡萄酒。

所以,七郎今晚不來了?

她從前磕磕絆絆讀過幾篇詩文,“葡萄美酒夜光杯”這句記得清楚。

隨葡萄酒送來一盞罕見的琉璃夜光杯,八角杯身幾乎透明無色,底座刻蓮花。朱紅色的葡萄酒傾倒入透明琉璃杯裏,香氣彌漫整個院子。

她不甚有興致地倒了半杯,先呈給阿娘,再往阿織嘴裏塞一顆葡萄。

“……這啥味道。”義母這輩子頭一回喝葡萄酒,口味喝不慣,嗆得死去活來,喝一口再不肯喝。

應小滿自打吃過酸中帶甜的櫻桃,對酸裏帶甜的酒味倒不那麽排斥,接過琉璃杯,自己抿了一口酸酸甜甜的葡萄酒。

“七哥好久沒來了。”阿織嚼著甜葡萄,扳著小手算日子,“一天,兩天,四天……”

“三天。”應小滿更正,“說好的三天,沒來。”

“哦。”阿織繼續念,“一天,兩t天,三天……”

應小滿拿筷子撥了撥香氣撲鼻的燉羊肉,挑一塊塞阿織嘴巴裏,總算把小丫頭反覆數日子的聲音給堵上了。

燈火亮堂的小院安靜下去。只有她自己心裏不安穩。

一遍又一遍,心裏忍不住嘀咕著:

——說好的三天後過來呢?

——說好的一起商量報仇大計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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